在一个只停五分钟的小站，只有一个人上车，铺位在我对面空着的下铺。我强迫自己转过身，抑制逐渐紊乱的呼吸。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谁的侧脸，那个我寻找过无数次的背影。是蔺之季。此刻我该想些什么呢？感谢这次意外的邂逅，还是笑这世界太小。可事实上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像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一片密麻的雪花让人头晕目眩，耳边是蜜蜂翅膀震动时的轰鸣。

    我长久地保持一个坐姿，直到脖子僵硬得失去知觉，才不得不起身，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我发觉到他认出了我，尽管他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级。不得已，我微微点头问他老师好。他微笑着，用长辈对孩子说话的亲切语气说：“刚刚看你就挺眼熟的，看来我没有认错人。”

    我的愿望达到了，他记住了我。可我却笑不出来。我沉默着，像一直习惯的那样，思忖这次相遇该怎样发展，怎样结束。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尴尬的气氛，开口问我怎么一个人，去了哪里。我理解为一名老师对学生的普通关心。望着他的眼睛回答他的问话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我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也问他为何在这里上火车。他说来看爱人，她在这里工作。语气云淡风轻，而我的心，瞬间的惊涛骇浪之后一片死寂。原来，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喜欢茭白，他喝苏打水，他吸利群香烟；我还幻想等高考结束积聚勇气写信表白；我甚至以为他真的一直一个人，一直孤独。可现实却像一个笑话，打碎我长久以来天真的梦。

    那次漫长的旅程终于画上句号，下车后我向他道了别就疯了似的跑向家的方向。我渴望见到妈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时的笑脸，我想听北辰在电话里贫嘴，即使是说他和女友的罗曼史也没关系，我想喝迮裔煮的薄荷茶。我只是想确定，我不是一个人。

    我每次都称呼他“老师”，而他不知道，我在信纸上，日记本上写过多少次他的名字。蔺之季，蔺之季，蔺之季。

    我的春天真正结束了，在一个南方落雨的夏季。一去不返。

    十

    北辰的爸爸回来了，要接他去澳洲读书。他说，那可是地球上阳光最明媚的南方了。最后的告别礼是在他对那个女孩说完分手之后我陪他在爱德华的树荫下坐了一整天。我们说了好多话，多得我都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树叶间投下的炫目阳光里，我们都笑出了眼泪。最后，我踩着他的肩膀，摘下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苍翠欲滴的白杨树叶夹在一本新华字典里送给他。我说你不能加入外国国籍，你要常常翻翻字典，等你以后回来我还要看到这片叶子。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最艰难的高三不能在一起，你要好好保重，我会尽全力帮你找到休杰克曼的签名照的。忽然之间，我比知道蔺之季结婚了更难过。也许这次再见，不会是永远。

    去车站送北辰的时候，迮裔也去了。直到那天他才告诉我，北辰是他姑姑的儿子，是他的堂弟。当年他们的爷爷遗嘱立的不公，北辰的妈妈因此与家里断绝了往来，从此没有再回去过。而现在，作古之人只留下墓碑上的名字，所有的怨恨和苦难也都化成了灰土，在一年年落雨飘雪的时光里滋润野草。

    这一声“再见”，终于能够说的坦然。

    八月中旬，迮裔去北京，读大学。我对迮裔说我喜欢北京，北京人多大气。那里是中国的心脏，北方的起点。他微笑着拂去我不小心流出的眼泪，从钱夹里拿出一张薄薄的过塑的书签送给我。那里面压着一朵小小的丁香花，花瓣透明，脉络清晰可见。他说这是一朵在学校的四瓣丁香树上找到的五瓣丁香，传说拥有五瓣丁香的人都能够找到幸福。明年你要考到北京来，我照顾你。说完这句话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揉乱我的刘海，然后扶着妈妈上了火车。

    当火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再也听不到拉长的汽笛声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丝丝清凉，冲淡了暑气。

    南方落雨北方落雪。当北方落雨时，南方的冬季还会落雪吗？

    我知道，我们注定要在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中独自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