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儿，从岷江河畔上山，去我的老家。老家就在半山腰，从山下爬上，不过两三小时的脚程，半个小时的车程。可是，我们在机耕道上绕了好半天，也没有到达的迹象。是不是不熟悉山路的司机走岔了道，还是着了传说中的魔？我大发雷霆，直骂他是猪，笨猪！

终于，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我们到了村口。村子完全变了样，迎接我们的是一条幽深黑暗的隧洞，出了隧洞，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一个世外桃源：层层梯田麦浪翻滚，一座座像汶川新修复的水磨古镇一样漂亮的房子，琉璃瓦熠熠生辉，错落在梯田中央。我兴奋地走着瞧着，身边还有很多游人，也兴奋地走着瞧着。只是，令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没遇见一个亲人，没有看见一处熟悉的光景？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这是不是我的老家？终于，在穿梭一条林荫道时，我看见了熟悉的柳树，看见了熟悉的白色的羊角花，我还看见童年的我，一手挥鞭驱赶猪，一手捏着一束羊角花，心思像花儿一样绽放。我忘情地给妻儿和身边的游人介绍，你看那柳树多柔顺，你看那羊角花多美，你看那小人儿多幸福，没错的，没错的，这就是我的家！过了林荫道，十分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我遇见一个熟人，一个小孩子，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嗅到我身上的猪馊味，转身扔掉牧鞭，跑过来，跑着跑着，就像见风长的草，跑到我近前时，已经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大小伙了，脸上还带着儿时的笑容。不管他怎么变，我知道他是二葱子，我的邻居，我的伙伴。唯一让我意外的是，他穿着一件笔挺的制服。他告诉我，他不放猪了，他不种地了，他当上了景区的保安，他终于脱掉农皮了。我很替他高兴，他也很高兴。

二葱子还自告奋勇充当我的导游，他说：我带你去逛逛，不要钱的，你是自家人，免费的。我说：我不去逛，我要去看看我的老屋，我的亲人，我奶奶的坟。于是，我丢下妻儿，随他穿过新街道新房子，爬上一片荒漠，来到村子的最高处。我回身再向下望时，村子消失了，繁华消失了，我的妻儿消失了。满坡只有石头，怪异的石头，碎裂的石头，沸腾的石头，望不到边际的石头。我用手一捏眼前一块大石头，石头像是风化了腐朽物，碎成一包渣。这是什么石头，这是哪里啊，我的老屋呢，我的亲人呢，我奶奶的坟呢？我急了，急得满头大汗！二葱子说：冬生哥，别急，别急，我就带你去，我就带你去，不远，不远！于是，我们又沿着石头缝溜下去，溜着溜着，石头缝渐渐变成了一条狭长的栈道，一边悬在高达数丈的悬崖上，窄窄的，只容得一人爬行。而另一边支在半空，下面是一条宽阔无边的海水，幽蓝，深邃，阴冷，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旋起彻骨的冷风，危险急了。二葱子在前面爬行，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不知爬了多久，我终于又耐不住了，问：我的亲人呢，我的老屋呢，我奶奶的坟呢？二葱子没有回头，一边爬一边说：地震了，涨水了，亲人们都冲走了，老屋还在，奶奶的坟还在，你仔细看，在下面的海水底下。我趴在栈道边，把脑袋伸出去，睁大眼睛仔细地找啊，找啊，水波荡漾，蓝色如梦，什么也看不见。我急了，一抬头，二葱子已不见了。他是不是丢下我独自爬走了，还是掉进水里了？望着茫无边际的海水，陡峭阴森的悬崖，前后永无尽头的栈道，孤独的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蜷缩在栈道的上，唤我的亲人，唤我的妻儿，唤我的奶奶。可是回答我的只有阴冷的风，还有空谷里回荡着的我的呼喊，还有不断上升的激流。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终于，终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提了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看，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妻子的脸。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绕开那张脸，急忙四处打望，没有海水，没有栈道，没有悬崖。刺眼的阳光伸进窗户，落在我的床上，我是躺在自己的家里。我松了一口气，用手一摸，枕巾潮透了。我突然想起孙犁在《老家》里说的一句话：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舍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我想我是想老家了，不然，最近为何我老是做这样的梦呢！只是，我的老家因为地震，房子破了，溪水断流了，土地干枯了，不能住人了，已经集体搬到山下去了，村子已废弃两年多了。二葱子也因车祸死了好几年了。唉，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我的回乡之路，注定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悬崖。我长叹一声，泪水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