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篇《外科室》:20世纪初叶,一场发生在日本的胸部外科手术,患者是位伯爵夫人,为了害怕吐露心中的秘密,决绝麻醉,宁以血肉之躯接受刀的切割。割到痛处,她一把抓住我她施术的外科大夫,“但是,你、你大概不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一直用手扶着高峰(男主角)手里的刀,深深地刺透了乳房下面。医学士的脸一下子变白了,浑身战栗着说:‘我没有忘记!’”也死了。
这么许以生死的深爱,原来不过起源于,数年前,他们在公园里遥遥地,以惊鸿对另一只惊鸿的距离,见了一面。他在散步,她也在,她前后簇拥着佣仆,他身侧有男友,隔着十几米,两人未交一言,不曾互递三笑,前后不超过一分钟,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就已经死生契阔了。
我的心得,大概正如外国人读《红楼梦》——啊不,宝姐姐林妹妹是发生在古早古早之前,蛮荒年代万事皆有可能。他们不能理解的,也许反而是张爱玲:已经民国了,有总统,电话、公车的金发女子用洋文谈洋上司,却仍然有一身鸦片香的姨太太,遗老遗少是泡在酒缸里千年不腐的童尸,爱与恨、计算和性欲,不言对错,一样猛烈。
我不算对日本文学特别不熟的:《源氏物语》的六条妃生魂出窍,活活治死了情敌葵姬;《竹取物语》里面的竹取姬,无邪儿而妖治的让追求者完成种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连《落洼物语》我都一视同仁地读过——我日本中古文学专业的几个朋友几乎骇笑:“这个你也看?”通俗得几近庸俗,一则日本的灰姑娘传奇。我能读懂他们的情怀吗?当然不,但千年前的恋情,正如千年前的古玉,再有瑕点,也可以当做曾经是美人头上血。
但泉镜花,离我们不到一百年。
他笔下文学士、火车,还提到了中日战争——幸好他的立场是反战,是读者不用被爱国心和爱书信双重折磨——但他书写的爱情,却仍是旧式的、传统的、“我不敢说,我怕说出来我会死”的。
这样的爱情村子吗?但,他写了这样的故事,至少说明他以为有,除非你不当他是人,那么这世上,至少有一千人,是这样想的。
他总是在写爱与死,生无可欢,或我不能抱你入怀;死无可惧,若你一直依偎在我身边。《汤岛诣》里,女子是艺伎的女儿,自己也是艺伎,两世其娼;男子却是子爵家的赘婿,自己袭了爵位。他对她,对这样卑微的卖笑语,诣“样”(日语中的敬语)相称。用情至此,为他死了又如何?
而我的隔膜感终究从何而来?是中国文化的务实态度,让我不能就收这样毫无结果的爱?还是,连我,也已经不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感情了。
说一个笑话,有人曾经约我殉情。我再啼笑皆非,还是震动了一下。当然到最后,他气若游丝地道:“要不是为了两个老的......”老的去了,估计也就该有小孩了。笑话,不过是个笑话。
爱,也许真的只是镜花水月。